中国画写生之我见
作者:陈培伦
中国传统绘画,不论是山水,还是人物、花鸟,都讲究师承前人传统和师法自然造化并重,二者缺一不可。所谓的“师承前人”,就是要学习和继承前人观察自然的方法和笔墨技法,吸取前人的创作经验,锤炼笔墨基本功,做“技”的训练;所谓的“师法造化”,就是要深入生活,悉心观察生活,体验生活,从生活中有所发现,并把这种发现通过写生转换成自己的表现图式,形成自己的艺术风格,以达到由“技”而入“道”的提升。
长期以来,人们对中国画有一个认识上的误区,就是中国画画家不会写生,也不重视写生,只会沿袭、固守前人的程式而已。其实不然。持此观点者实是在用西方的观点来生搬硬套中国的传统艺术,并不了解中国固有的写生法度,故而出现这种乖张、偏颇的论调。
不管是东方还是西方,写生应该主要有两种形式,即现场对景写生和默写两种,而对着照片、图片描写则不是写生。
在中国绘画体系形成之初,在中国绘画理论肇始之际,南朝•宋宗炳就开始了中国式的写生探索与实践。他“西陟荆巫,南登衡岳,结庐衡山,”写出了中国绘画最早的、最重要的理论文献《画山水序》,发出“峰岫峣嶷,云林森渺,圣贤映乎绝代,万趣融有神思,余复何为哉?畅神而已,畅之所畅,孰有先焉?”的慨叹。宗炳在晚年病归江陵之后所提出的“澄怀观道,卧以游之”的观点,成为后世历代画家所奉行的艺术主张。畅游山水,体悟山水性情,默读熟记,归而之后再进行创作的“背景默写”,可以说是中国绘画与生俱来的写生方式之一。
现场对景写生,在中国也很早就出现,也有肯定性的详细文字记载,并有传承。五代•后梁荆浩《笔法记》:“太行山有洪谷,其间数亩之田,吾常耕而食之。有日登神镇山四望,回迹入大岩扉,苔径露水,怪石祥烟,疾进其处,皆古松也……因惊其异,遍而赏之。明日携笔复就写之,凡数万本,方如其真。”北宋赵昌师事滕昌祐,亦时效徐崇嗣的“没骨法”,擅画花果折枝,兼工草虫。常在晓露未干之时观察花卉,手中调色模写,自号“写生赵昌”。元代黄公望《写山水诀》:“皮袋中置描笔在内,或于好景处,见树有怪异,便当模写记之,分外有发生之意。”明末清初的石涛寄居黄山多年,多次游历黄山,发出“黄山是我师,我是黄山友”的呼声,还进一步明确提出了“搜尽奇峰打草稿”的主张。近百年以来,西学东渐,中国传统文化艺术的教育方式受到了严重冲击,几乎被西方式的教育模式所完全取代,写生随之被中国的艺术家们所普遍接受。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李可染在西方式写生技法的基础上,结合中国绘画传统,开创了写生式创作一派,成为了中国传统绘画的一种学习模式和创作模式。当代画界的大家名家,无不由经此路。
由于中西历史文化背景及审美价值取向的不同,中国绘画体系的写生与西方绘画体系的写生,存在着本质的区别,表现在其观念方法和要求截然不同。
中国绘画体系的写生,是“写其生意”,不仅要像其形,而且要肖其神,并不完全苛求形似,而是力求神似,所注重的是画家对自然物象的体悟与把握,是对自然物象的提炼与概括,容许一定程度的夸张,讲求的是大胆取舍、巧妙组合,是对自然物象的解构与重建。中国人物画的“十八描法”,山水画的“十六皴法”,无不体现了这个创作原则,都是古人从生活中悉心观察、概括提炼而来,并在长期的流传之中达成民族共识,形成固定的程式流传至今,是中国画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清代郑绩在《梦幻居学画简明•论形》中说:“十六家皴法,即十六样山石之名也。天生如是之山石,然后古人创出如是皴法。”
西方绘画体系的写生,是对自然物象,包括形体、色彩、光影、环境的一个忠实描摹,是对自然物象的一个照抄,要求逼真,不容许有夸张、变形,不容许有创造。此法,得之于严谨、科学、理性,失之于机械、刻板,人与物之间没有情感的交流。
多年以来,我一直推崇唐代张璪所提倡的主张——“外师造化,中得心源”,在绘画学习和创作中将临摹古人名迹与现场写生并重,尤其是畅游于祖国的名山大川,将写生当做创作来画,得益匪浅。写生用具,可以个人的习惯和条件,铅笔、钢笔、毛笔都可以,普通的纸张、速写本、册页、宣纸也可以。但是,每一种工具和材料的使用,所得到的效果是不同的。铅笔、钢笔可能会倾向于对物象形态的忠实描摹,而我以为毛笔则可锤炼笔墨技巧,与最后的创作更接近一些。我个人习惯于用毛笔写生,回来之后再仔细认真地整理,进行再度创作。
我以为,写生不仅仅是观察、体验、记录自然物象,也是一种创作。因为,在写生中通过观察、体会,进行了取舍与剪裁,进行了重新组合,有了主观的创造,是对自然物象不足与缺憾的一个修饰、弥补,即符合中国传统文化意蕴的要求,又具有一定的时代气息。写生的过程,其实是一个多层次空间转换、递升的过程,从自然物象(即实境空间)转换到眼中物象(即真境空间),再转换到胸中物象(即意境空间)。正如清代郑板桥所说:“眼中之竹非手中之竹,手中之竹非胸中之竹”。这其中,当然包含着言不尽意、词不达意的成分。“眼中之竹”变成“手中之竹”易,而“手中之竹”升华成“胸中之竹”则难。只有悉心体悟大自然的性情,加强写生的训练,才有可能渐臻此妙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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