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 到 深 处 —— 学书独语

作者：刘颜涛

    幼小时，读过私塾的祖母给我讲了许许多多历史人物建功立业的故事，现在回想起来，不知那时她老人家是为了快乐我孤独的童年呢?还是对瘦弱的我充满某种期待和寄托？王侯将相倒是没能让我垂涎欲滴地去爱慕，但文人名士却让我心潮澎湃地向往着。——又有谁能在年轻的时候不异想天开地做几个好梦呢？30多年的光阴就这么转瞬间过去了，现在看来，那永远只能是一种可望而不可及的桃花源梦境了，也更为自己那时的心旌摇曳、神游天外而徒增感叹了。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而今，躲进书斋的“文章千古事”已不是惊天动地的大丈夫所为，而自己仍沉醉在“文之余”、“诗之余”的竹管柔软毫、丹青翰墨这雕虫小技中，祖母在九泉之下是失望呢，还是宽恕、宽容呢？

  “世殊事异，其致一也”。跳出来，作为旁观者，书法于人确为小技；入进去，作为沉溺者，书法于我实为大道。“一粒沙中见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那是一个多么令人陶醉的仙境呀：天朗气清、惠风和畅的暮春，群贤毕至、少长咸集于兰渚山麓，“浴乎沂，风乎舞雩”，羽觞顺曲水漂流，或吟咏，或饮酒，一觞一咏，畅叙幽情，酒至微醺，兴犹未尽，提笔添墨，让鼠毫尖在蚕茧纸上游龙走蛇。尺素上散发的，墨香耶？心香耶？流动的，线条耶？心律耶？让我们喜悦并欣赏的，是那把生命对自然的渴求转化成笔底的风光呢？还是笔底风光浓缩着生命与自然“天人合一”的和谐呢？

  那美仑美奂的“天下第一行书”，那“清风出袖，明月入怀”的书法品格，是随着太宗皇帝驾崩而消逝呢？还是将随着失去烘托书法艺术的社会氛围和人文趋向而远去了呢？

  在滚滚千重浪的书法热潮背后，在千军万马浩浩荡荡的书法大军背后，“形式至上” 的标榜、“制作”的倾向、“美术化”的加剧、“丑书”的走俏......二千多年前先哲早有格言“巧言令色，鲜矣仁”。现在怎么一下子都流于灵魂之外的感官刺激呢？沉重的现实之外，自由的审美之中，也不能尽现出那个去掉虚伪粉饰面纱的赤裸裸、坦荡荡的真实自我吗？“书如其人”，其人已去；“书以载道”，斯道已失。没有了作品与作者的交融合一，空留下的是那没有生命勃动的僵尸般的笔墨躯壳。“雕虫”真的要沦落为搔首弄姿、矫柔造作的“小技”吗？那“方寸之内，气象万千”还依稀可见、可觅吗？

  书法很难，而且越写越觉得难。日夜兼程地赶路，但愈是向前行，不是距“书法”越近，而是深感离“书法”越远。真的不堪回首自己当年“大笔一挥”、“龙飞凤舞”是怎么一副丑态毕现，愧焉，悔焉......信手拈来前贤的片纸只字，都能折射出你的苍白和渺小。历史长河中大浪淘沙留下的文化瑰宝才是参天大树，才是大森林，而你能成为匍匐在她脚下的一棵小草吗？直面她的伟岸、博大，你不能不感到自惭形秽，不能不对她顶礼膜拜。“砚田荒寂笔生苔，徒吼创新最足哀”，真的应作好跋涉长途的思想准备，甚至要有敢用和甘用数十年美好年华作“书奴”的勇气。“入之愈深，见之愈奇”。那不单是一种勇气，更是一种志向、胸怀和胆识。沈尹默先生曾说：“要读出每个字的表情”，这哪里是字的表情，分明是躲在书法作品背后作者的性情呀。含情脉脉地敞开心扉真诚待她，她会与你会心地微笑对话，以她的点画形质，以她的使转性情，以她妙在精微处的一顿一挫间流露出的气息，尺素中跳出来的是她与线条共舞的生命......

  “琴书诗画，达士以之养性灵，而庸夫徒赏其迹象；山川云物，高人以之助学识，而俗子徒玩其光华。”书法很难，也很苦，然而这“苦”却也有尊卑之别，雅俗之分，能有几人真正享受那大境界的苦中之乐呢？享受那橄榄之苦又是怎样的回味无穷呀？《兰亭序》叹“修短随化，终期于尽......一死生为虚诞，齐彭觞为妄作”，那隽秀飘逸而又婉约阴柔间低吟出的是对生命如歌而岁月无情的惆怅无奈之苦。《祭侄文稿》笔触时而低沉凝重、铿锵顿挫；时而激昂舒放、浑莽淋漓间流露的是悲痛愤懑之苦。《寒食诗帖》始则慢声细诉，以行书起笔，继则放任声腔，以草书收毫。跃然纸上的参差错落是身世颠沛之悲，起伏跌宕是家国不宁之怆。笔墨与心境共鸣的是一个沧桑老人的落寞之苦，是一个文化巨匠的悲怆之苦......所有这些都是“情到深处人孤独”，情到深处人痛苦，而这种“苦”又是“小苦”之外怎样的情感宣泄后审美自由的“大快乐”呀。然而，我们怎么却有着那么多书法世俗之苦呢——为追蜗角虚名苦，为逐蝇头微利苦，为取媚他人苦，殊不知“由技入道”，通过书法追求人生的自我完善才是最大的艺术创作，人品才是最大的作品呀。在书法这块本应是心灵避难、栖息的净土上，为这世俗之苦、庸俗之苦而苦又是何苦呢。

  在淡化了书法文化的“专业化”年代，在已没有真正意义上的“文人”的当今时代，再谈什么“书法乃文人余事”，再谈什么魏晋品藻、建安风骨真的是太痴迂、太奢侈，甚至太作秀了。但我们在人磨墨的同时，能否也让墨磨一下人，哪怕磨出一个很不地道的“准文人”。毕竟人活着还是需要一点精神的。而书法丢掉了其人文精神内涵，徒有形式，真的是让人不屑一顾、嗤之以鼻的”雕虫小技”了。

  ......

  祖母最爱我、疼我,所有的希望最终希望的应该是我能生活得快乐些,若看到我在快乐着我的书籍、碑帖中悠然从容地生活着,在快乐着我的砚田书斋中“晴耕雨读”地逍遥着,也该欣慰了吧。

刘颜涛书法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