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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多知山人,然竟无知山人者”——重识八大山人

发布时间:2016-06-05 21:50:59

□刘 蟾


通常我们看到的介绍八大山人的文字,关于其思想际遇的,基本大意如下:

八大山人为明王室后裔。朱明政权亡于清后,他有感家国易主,内心忧郁、悲愤,便假装聋哑,遁迹空门,后来还俗。因为有亡国之恨、家国情怀,所以他画中的鸟兽均冷冷看人,山石树木也荒凉孤寂,所题诗词也讳莫如深。

显然,在这种思路的分析下,八大就水到渠成地变作“爱国主义”艺术家。为证此说,通常还会举出一些例子,比如“墨点无多泪点多,山河仍是旧山河”这首诗,认定此诗“泪点、山河”是解开八大艺术的钥匙。常见的,还会举出八大画上的落款“八大山人”为“哭之笑之”、“哭笑不得”之意,以及一种奇特的签押——“仿佛像一鹤形符号,其实是以‘三月十九’四字组成,借以寄托怀念故国的深情。”(按,三月十九正是崇祯皇帝煤山自缢、朱明亡国之日。)

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却给人强烈的“观念先行”之感。 

仔细稽考八大传记、画作、诗词,乃至题签、款识,发现实际情况和这种通俗的说法有很大出入。实话说,笔者看“八大山人”款,并不觉得像“哭之笑之”,而且,随着画作的时间阶段不同,此款的写法也有很大变化,并非个个都是“哭之笑之”。退一万步说,即便真的是八大有意写成“哭之笑之”,也不能说,这就一定是家国仇恨的体现。

其余的例证也是经不起推敲的。比如那个被重点解读为“三月十九”的鹤形符号。这个说法最早是清代收藏家顾文彬提出。但是经白谦慎先生研究指出,此花押应释为“十有三月”,被八大用在题款中,当“闰”字理解。而有这个花押的作品年份,确实都是农历闰月年。这一解释目前被大多数学者认可。只是“三月十九”说太符合八大山人的遗民身份,所以一般人还都喜欢这么理解——这其实纯属阐发过度。

过分强调他的遗民身份、家国情怀,必然有牵强附会之嫌,也就很难真正理解八大山人。

故而,笔者拟从八大山人的诗词、字号及相关资料上,探究下他的主要思想渊源,以期从另一个视角,去理解八大山人及其作品。


八大山人的身世生平,见于《清史稿》及《个山小像》等。其中《个山小像》尤为重要。这上面有八大山人自己和朋友们的题跋,相对来说可信度最高。 

通览总结,可以确定,八大是王室之后,自幼长在艺术贵族之家。明亡之后,八大为保全性命,于顺治五年(1648,八大23岁,下略“八大”二字)遁奉新山中披剃出家。顺治十年(1653,28岁),投颖学弘敏禅师座下,得法名传綮,号刃庵。自此,八大开始系统学习禅宗思想,并成为弘敏禅师得意法嗣,被称许“尤为禅林拔萃之器”。后住持耕香禅院,从学者数百人,俨然一代高僧。清康熙二十年(1681,56岁),八大还俗。康熙四十四年(1705),八大病终,享年80岁。

以上,基本是八大的一生概貌,尤其强调其出家过程。

为何特别关注八大出家的经历呢?因为研读八大的诗词、名号以及生平资料可以发现,禅宗思想对八大的影响实在太深了。思想影响着审美趋向、人生境界,以及对待世俗问题的态度,这是必然的事情。如果不从禅宗思想对八大的影响入手,可能就会像前文所说,把八大理解为一个终身抑郁狭促、满怀家国情怀的、所谓的爱国艺术家、遗民士子而已——可是,显然不仅如此。

八大能主持一座道场,成为弘敏禅师法嗣,被许为“禅林拔萃”,可见,他对禅宗思想理解之深。据前人考证,颖学弘敏(又号耕庵老人)为曹洞宗寿山法系,那么,八大则是堂堂正正的禅宗得法弟子。

在《个山小像》的自题诗中,八大写道:

生在曹洞临济有,穿过临济曹洞有。

曹洞临济两俱非,嬴嬴然若丧家之狗。

还识得此人么?罗汉道底。 

这个充满禅机的偈子,不但是八大自我身份的认同,更体现他杰出的禅学修养。可惜,如此重要的诗偈,却被解释得千奇百怪——很多人据此认为“八大看到了佛教的不足,加上他本毕竟是王胄贵族,所以还俗”。如此解释,则八大真应该“哭之笑之”、“哭笑不得”了。

临济、曹洞,都是禅宗“一花开五叶”的重要支派,一时显赫天下。明清以降,其余三派(伪仰、法眼、云门)逐渐没落,禅门弟子,不宗曹洞,即为临济。在诗偈中,八大说自己好像又学曹洞又学临济,但是“曹洞临济两俱非”,自己又哪边都不靠、哪边也不是,就好像一个恓恓惶惶的丧家犬一样。接下来笔锋一转,“还识得此人么?”这是禅宗偈子话头里常见的一句话。禅宗思想,是要努力打破一切能够把人拘囿起来的东西——包括文字、名词、概念、习惯,到了最终,连最后的那个“我”也要破掉。

显然,这首偈子既是八大的自题介绍,又不失时机地展露机锋——典型的禅师做派。分析至此,就知道所谓“八大看透曹洞、临济的漏洞”这样的评价,实在太外行了。

在八大留下的诸多诗歌中,明显涉及佛教术语、禅宗思想的,俯拾皆是,能占到百分之七十左右。

从这些诗来看,八大山人深受禅宗影响,并精通其思想,活脱脱就是一位大禅师。如果他不是明王孙,后来没有还俗,他定然成为“传灯录”中的一员。


现存八大山人最早的作品,是他在顺治十六年(1659,34岁)在进贤介冈灯社所作的《传綮写生册》(十五开)。 

而他一系列奇怪的自署名,则是从康熙十年(1671,46岁)以后开始。这一年在《为孟伯书〈题画诗〉轴》上,始见“个山”二字。

关于“个山”的解释,也众说纷纭,莫衷一是。

在《个山小像》上,有一段蔡受的题跋:

咦,个有个,而立于一二三四x之间也;个无个,而超出于x四三二一之外也。个山,个山,形上形下,圜中一点。减余居士蔡受以供,个师已而为世人说法如是。

这一段,是大家理解“个山”的依据。不过,也都是从八大山人的王室子孙的字辈上下功夫,解释得太过牵强。其实,只要跳出这个思维定式,这段话并不难懂。

首先,关于那“四个横”和“x”,大家解释得千奇百怪,其实就是“四”和“五”字。殷墟甲骨及金文中,“四”多写为四条横;至于“x”,则是篆书“五”的异体写法,赵孟《四体千字文》的篆书“五”字,就写作“x”——这虽然不规范,在当时应该是俗用的写法。所以这串数字加符号,就好理解了,就是“一二三四五”和“五四三二一”,指代的则是中国古代的五行概念。

如此,这段话就很好懂了。“个有个”,就是说这儿有个(人),是立于五行之间的——活生生的人,可不就是在五行之中吗?“个无个”,是说这个人,确是超越五行之外——出家僧人,是要超越三界、不受生死的。佛、道文化在中国民间往往是混在一起的。“五行内”通常指世间、生死范畴之内;“五行外”则指出离生死,不受金木水火土这基本元素控制。比如孙悟空就要“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

“个山,个山,形上形下,圜中一点”,“形”通“行”,指的就是上文提到的“五行”。“圜”在古代往往指代“天”。这句话,是对八大的比丘身份且举止不俗的赞叹。有点类似说无论做俗人做比丘,八大都是天地之间独往来、磊磊落落独一个的意思。

这段题跋,与其说是解释“个山”法名的含义、来历,不如说是借着对“个山”二字的阐释,进而夸赞八大山人而已。

所以,很多学者把这一段话当作是对“个山”来历的解释,又或者说成是八大身份的暗喻,实际是方向性的错误——当年蔡受应该没有挖空心思想那么多。

而“个山”法名的由来,和“雪个”一样,和禅宗公案的典故有很大关系。限于篇幅,本文不再分析,另有专文考据。


八大山人还会经常署名“驴屋”、“个驴”、“驴”,很多人望文生义,又想当然地认为这是八大山人内心凄苦的描述——如果不是家国悲伤、内心凄苦,怎么会自嘲到用世俗辱骂僧人的词“秃驴”,作为自己的名号呢? 

其实,这个署名当然有自嘲的意味在内,但更多还是和禅宗思想有关。

“个山驴”,显然是在“个山”这个法名的基础上而来的。陈鼎《八大山人传》曰:“八大山人⋯⋯既而自摩其顶曰:吾为僧矣,何不以驴名,遂更号曰个山驴。”

那么,为何他要以“驴”自称呢?

这里的第一层意思,肯定是自嘲。但是还不止自嘲这么简单。

“驴”在禅宗公案中,出现的频率非常高。这当然和“驴”的文化意象有关。

“驴”给人的感觉是蠢笨的,尤其是它拉磨的时候,双眼被蒙,围着磨盘一圈一圈,看似努力,却毫无目的,原地打转。所以禅宗公案里,很多高僧把学僧不开窍的状态称作“驴”、“瞎驴”。比如兴化存奖禅师骂一位不开窍的同参“你看这瞎驴汉,犹作主在”。那么,驴在一些语境下,也有类似的象征意义——从究竟角度看,人和驴都是没什么区别的,本质都是缘起性空的现象而已。

康熙十九年(1680,55岁),八大突然得病发疯,撕扯僧衣,步行到南昌。在街上发疯时,被侄子认出,接到家中。第二年他疯病好后,没多久就还俗了。就在这一年,八大山人给自己的作品上落款“驴屋”、“驴”等。

为何不是早用此款,而偏在这一年呢?这其实是八大无奈的辩解。

据《八大山人传》记载,别人劝他,“斩先人祀,非所以为人后也,子无畏乎?”于是他蓄发还俗,重新续弦。做为僧人,生子没必要,但是毕竟他还是王室后辈,所以不能断了朱家的香火。所以,他还俗来“续先人祀”。

中国是个儒家思想深入到点点滴滴的社会。佛教不能成为国教,一直就因为儒家与之分庭抗礼,批判佛教“无父无母、绝先人祀”。八大在儒家盛行的明代出生,又有王族血统,延续血脉是他无法逃避的一个现实。

但是,做为僧人还俗,在社会层面而言,毕竟是不好接受的事。于是八大题“驴屋”——以对应原来用过的“人屋”。

这是用比喻、双关的修辞,来告诉大家“人屋”“驴屋”,本质都是缘起性空的,没有什么差别的。那么同样,在家、出家也都是一样的,若想修行,不在乎形式;若没有修行的心,即便出家也没用。所以,何必纠缠僧、俗的形式呢?驴屋、人屋并举,这是八大的无奈辩解——也算是他为自己还俗行为的一个交代。

八大还俗后,并没有就此中断佛教信仰,反而一直与佛门保持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不仅经常往来于禅林寺院,与禅门中人交往密切,而且还照常读经文、写诗偈,在许多不同场合阐发自己的禅学思想及人生观点。

比如,他始终颂诵《八大人觉经》。《八大人觉经》在明末清初比较流行,被收入大正藏第十七册,全本经文不长,只有一卷,讲的是从八个角度思维佛教缘起性空的教义。八大山人于康熙三十一年(1692)诵读该经时作跋曰:

经者径也,何处现此《八大人觉经》,山人陶八八遇之己。

可以看出,“八大山人”的名号,当与《八大人觉经》有必然联系。因为,“八大山人”的名号,就是从他还俗后开始使用一直终老。与此同时,他则一直持诵《八大人觉经》。

总之,从八大山人的名号、诗词、行状多个角度看,他沁淫禅宗,深受其思想影响,自出家直到死亡,禅宗思想影响到他的方方面面。


八大山人还俗后,性格怪异、举止张狂。这在邵长蘅的《八大山人传》和陈鼎的《八大山人传》里均有详细描写。邵长蘅更说:

“世多知山人,然竟无知山人者!” 

一句话,把八大山人的孤寂感,写得清清楚楚。天才和智者都是孤独的。别说当年,即便三百年后的今天,又有几个人能真正了解他呢?

难怪他的画中,会有那么强烈的情感和个人符号——看八大所画的鱼、鸟、鹿等几乎所有长眼睛的动物,每个动物的眼睛都是翻着的。这让人很容易联想起竹林七贤之阮籍的“青白眼”来。

阮籍生于魏末,眼见司马氏以伪善的面目弑君篡权,遂消极抵抗,与司马氏所倡导的“孝义”、“礼法”故作抗衡之态。在魏晋时期,以嵇康、阮籍为首的一批士人,大畅玄学之风,以自然真性情来消极抵抗虚伪的礼教。

阮籍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以青白眼看人。但凡碰到那些死拘礼法形式的流俗之徒,他就翻白眼对之;直到碰到嵇康——这位年轻他十来岁却有同样思想高度的朋友,阮籍立刻以正常的青(黑)眼珠子相迎。

八大在这一点上,一定是和阮籍相通的。略微不同的是,嵇康、阮籍等,除了诗歌之外,留下了更为清晰的哲学文本;而八大山人则为我们留下大量的艺术珍品。

虽然中间间隔一千四百年,但是他们的精神、思想、认识、信念,却是高度一致的。所以,尽管八大生在明末清初,但是却颇有魏晋名士之风。

比如,东晋王徽之能够雪夜乘船去找好友戴安道;八大则在大雨滂沱之时,来相会素未谋面的友人邵长蘅。刘伶能在街上裸奔,醉卧泥中;八大则“独自徜徉市肆间,常戴布帽,曳长领袍,履穿踵决,拂袖翩跹行”。阮修杖头挂钱,到了酒肆喝酒,然后也不管喝了多少,任人取其钱;八大则酒后乘兴作画,高兴随意赠予,否则千金不屑。阮籍坐在车上,任由马牛随意行走,穷途之际,大哭一场;八大则“大书‘哑’字署其门,自是对人不交一言”。

这些巧合,并非八大刻意模仿,而是他和魏晋名士之间,确实有着共同之处。这个共同之处,我们通常称之“孑然遗世”“名士风度”。


影响中国士人最大的,无疑是儒家思想,渗透到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魏晋期间,有玄学对儒家的冲击;八大身上,则有禅宗对自己的升华。所以,魏晋名士和八大,都具备了“独立”“反叛”的可能。

而艺术上的创新,恰恰需要这种“独立”和“反叛”。没有哪个开宗立派的大艺术家,是亦步亦趋、不敢越雷池一步的。但是,必须要强调的是,这种“成功反叛”的背后,需要深邃的思想和成熟的艺术手段做支撑——失去了思想和技法的支撑,就丧失了艺术的准则,必然沦为流俗和粗野。八大深受禅宗影响,而禅宗思想最大的特征,恰恰就是“超脱”。所以,他能很快从这种狭隘的个人情感中跳出来,超越了世俗仇恨、超越了家国的藩篱,在人文、命运的问题上,他有意无意走得更远。成为一个“死守善道”的理想主义者。

这在他的行动上,体现最为明显。

数往来城外僧舍,雏僧争嬲之索画;至牵袂捉衿,山人不拒也。士友或馈遗之,亦不辞。然贵显人欲以数金易一石,不可得;或持绫绢至,直受之曰:“吾以作袜材。”以故贵显人求山人书画,乃反从贫士,山僧,屠沽儿购之。《邵长蘅•八大山人传》

在八大这里,底层百姓是他最关切的对象。他明知自己的画很有市价,却偏不为显贵作画,而免费画给穷人,以至于显贵想要买画,都得从贫士、山僧、屠沽儿处购得。其人文悲悯之情,呼之欲出。

所以,可以想象,之所以能形成其孤寂冷傲的画风,首先是缘于他对生命的热忱。可是世俗的虚伪、荒诞、愚痴太过强大,他深觉无力,遂装聋作哑,消极抵抗,和嵇康阮籍一样,成为对流俗行径冷眼旁观的鄙夷者。因为,这是优秀的理想主义者,在任何糟糕的时代所有的共同体会。